这个收藏家一身孤寂,一身华丽,像一份上好的报告文学材料。 说他孤寂,是因为他每年都会在大年初二把自己关起来,焚上一支香,泡上一杯茶,把过去一年的自己全部展开,挂在墙上,当回公正的判官来认真审视。静默地思忖,手卷似的波幅徐徐……这一年又有多少不足向外人道的苦涩与辛酸。年初,他在母亲的病榻边起草藏族文化博物馆的策划方案,当画上策划方案的句号时,老母亲却去了…… 这个收藏家一身痴狂,一身惆怅。 说他痴狂,是因为这个收藏家迷恋的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风情,那种零散飘乱的沧海桑田。旧陶罐、藏经版、唐卡、托架……这些在他的眼里是无价的宝贝。这样的感情,因为高,所以更旷远,好似手搭凉棚也望不到最初对一罐酥油人参果的心动;因为高,所以更孤绝,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已经被满屋青铜瓦器隔绝在外。 说他惆怅,是因为他常常陷入拮据,甚至将母亲给的订婚金戒指、耳环也全部换成钞票,花在喜欢的藏品上,按他的话说:“每一个铜板,只能用在我的动情之处。”这个收藏家也说,在他眼中,“藏品是历史派往现代的使节,是西藏文明的参证”,他多么想为每类收藏都研究一辈子,为每个门类都写本专著。 这个收藏家偏爱旧东西。爱看旧东西的人讲品位,栽培的是天涯梦里马蹄声声的轻愁:旧时月色旧时风,满壁花香卧醉松;此去经年无限景,回首千年不是空!所以,他有句名言:我对西藏的感情是具体的,我爱西藏的每一块破布!这话虽然让人觉得他没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英雄风度,可字字穿心表达了一个收藏家与藏品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干系。 2007年12月2日,首都博物馆展厅,满满当当的480余件反映西藏民俗宗教文化的艺术品,西藏自治区原党委第一书记阴法唐为这个收藏家的展览欣然题词,称他为“西藏民族文化的救护者”。 (二) 这个收藏家看起来应该算是很风光了。1990年,在上海举办的“全国首届民间艺术博览会”上,他衣衫褴褛差点被保安撵出去,却拿出了让世人震动的西藏“面具艺术系列”,获得全国唯一的个人“收藏奖”。同样是那一年,北京民族文化宫展出了他的300件民间艺术珍藏,其中的明代《孔子唐卡》印证了藏汉关系的水乳交融,受到社会各界的高度评价和文化部的表彰。有人评价他的藏品“展现着一种创造、一种智慧,将所展出的藏品连成一片便是藏民族一段辉煌的文明与历史”。1996年,西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、西藏文联在拉萨举办他的西藏民间艺术珍藏展,轰动高原,他也成为中央电视台在西藏的第一位“东方之子”。1998年,他获得“美国联邦肯塔基克罗最高荣誉奖”。美方在致词中说:“他的行为可以纠正国外对西藏的一些偏见”,证明中国“是尊重、保护藏族人民的利益和传统文化的,是尊重知识产权的。这对于维护中国的形象与尊严都具有积极的意义”。 也没人像这个收藏家这么慷慨,将价值8000万元人民币的藏品无偿捐赠给了西藏博物馆。捐赠前,为了弄清他藏品的数量,有关部门派了10个人,整理、登记、拍照、造册……足足忙了3个月,才弄清他的“家底”:居然有2300件。在全部藏品运走之前,他焚香祈祷并为40多箱藏品一一系上哈达,才让武警抬上军车。他其实也是舍不得的,那种情感如此复杂,乃至当车子开起来,哈达飘起来的时候,他忽然好像疯了,“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撕裂感,让我不顾一切地迎着寒风,哭着喊着跟着军车追逐奔跑……” (三) 唐卡里的学问与明式黄花梨玫瑰椅都不会过时;经书护板与宁夏手染编织毛毯是一样曼妙。当这个收藏家看到来自藏学研究、文物保护、美术研究等领域的多位专家共聚首都博物馆,出席他珍藏西藏、保护西藏民间文化遗产成果展的闭幕式暨专家座谈会,讨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保护和发展藏族民间文化的时候;当这个收藏家听到他的窗外终于响起钢筋与混凝土一点点变成1.9万平方米的中国藏学博物馆的声音的时候;当这个收藏家心中盛起西藏博物馆内正在筹备建立永久性“西藏民间艺术藏品馆”的消息的时候;当这些多少个日日夜夜梦寐以求让雪域文化得到传承、保护、发扬的心愿一一成真的时候,他还是孤独的吗? 其实,这些年,这个收藏家一直都是靠画画来养着收藏,不置业不攒钱,不娶妻不生子。 13岁,走在艺术家路上的他在西藏昌珠寺临摹壁画时,是孤独的;然而一位云游高僧送他的绿色陶罐,不但播种下他作为收藏的情缘,甚至让他的手心到今天仍有暖意。 上世纪70年代,他在继承传统唐卡的基础上自创布画《赛牦牛》时,是孤独的;然而当这幅画在参展中折桂,在西藏获一等奖、全国二等奖时,他的笑像孩子一样,也是深情得动人无比的,因为,这其实是艺术家送给西藏的礼物。 “西藏的雪山草原以奇特的魅力牵动游子之心,最后让匆匆过往的游子成为依恋雪山草原的儿子!”他目光停留在远远的,那条天路通往的地方,微微地笑了起来。 看着他如霜的两鬓,看着他执著的双目,我仿佛看到他的身躯,他那艺术家的真挚与收藏家的情怀,在雪域的天与地中缓慢地化作一幅至真至美的唐卡。 是的,这就是他,叶星生,藏名“嘉措”——大海的意思。 |